第22章 第22章
从云剑宗往东行三百里，便是临秋台的所在之处。
从山上下来，面前是直通各城各镇的大路，从这座城到那座镇的人数不胜数，大道上多的是牵驴带牛的生意人。
许遂行不打算走大路，大路兜兜绕绕，去临秋台的路程要多上几十里，不眠不休的走也得走上一天半。
路途遥远，他却没想着租马，毕竟租马费钱——他身上原本就没赚多少银子，这些日子吃住又花了不少，完事马租金一付，押金一垫，那下一顿饱饭都没得吃了。
许遂行要抄近路，但也不是要翻山越岭，若遇到高山河流的，他就往大路绕上一小段，等绕过去了，又走上近路。
爬山过河费时费力，他倒不如绕上一绕。
抄近路之前，许遂行同段山柏在附近找了家茶馆驿站，点了一壶降暑茶，坐在驿站外篷子下。
篷子恰好挡住正午的阳光，可外头暑气到底是烈，从山上下来，俩人早已浑身是汗，人人都知心静自然凉的道理，可往那凳子上一坐，反倒感觉更热了。
茶博士拿来两个茶杯及那一壶降暑茶，许遂行倒上茶，其中一杯放在段山柏面前，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向他敬了敬，段山柏回敬同饮。
茶喝完了，许遂行也说话了：“既然喝了茶，那便就此分别吧。”
段山柏顿了半刻，嘴里没咽下的半口茶“噗”一声吐在地上，“我没喝。”
“我方才看见你喉结动了，你喝了半杯。”
“那半杯也不算喝完！”
“那我再给你倒半杯。”许遂行举手便给他倒上半杯茶。
“我不喝了！”段山柏将茶杯往前推了一寸。
“你怎么这般执着要跟着我？你没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吗？”
段山柏所有话戛然而止，他一时间似乎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执着，也似乎真的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。
他出来历练，他的师傅就没有给他指一个明确的位置吗？
只见他目光越发落寞，低头看着杯中还未停止晃动的茶水，“遂行哥是觉得我烦了是吧？那好吧，不跟就不跟了，我往南去。”
这话说得，跟林黛玉似的。
许遂行听得无奈，捏捏鼻梁，苦口婆心劝道：“你总是要自己走的，这世上原就没有谁能一直依赖着谁，父母家人是如此，外人就更不用说了。”
“你不是外人。”段山柏细声嘀咕一句。
许遂行：“我与你相识不过小半个月，虽说你我知道互相来自何处，可真正的底细谁也不清楚，所以，不是外人是什么？”
段山柏抬眼看了眼许遂行的眼睛，又落下，一言不发，像是在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。
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，许遂行也不说了，给自己添上茶，一杯饮尽，打算再喝两杯就启程。
“遂行哥是要走大路去临秋台吗？”段山柏像是将方才那些不良情绪都释放了，直起身子问。
“不走大路。”许遂行说，“太远，我抄近路。”
段山柏：“好，知道了。”
俩人没再说话，许遂行将那半杯茶倒满，在来来往往的人声中又饮下两杯。
风翻扬起衣摆与发梢，麻雀趁机落在桌上饮茶解渴，茶博士赶走鸟儿，拎起桌上还剩一半茶水的茶壶和两个杯子，余下茶水被倒入了泔水桶中。
麻雀飞上了那个从东边离开的白衣男子肩上，男子见它归来，责备般敲敲它的小脑袋，目光扫向身后，已经看不见那个往南走的男人。
三百里说远不远，骑马或租上一辆马车前去，一天也就到了。
说近也不算近，午时启程，走了四个时辰也没能走一半。
一百多年前，人们供奉的神仙很多，建的庙宇也不少。到了现在，许多神仙的信徒已不如从前，于是从前那些庙宇就荒了下来，有些还沦为一些乞丐的居所。
天黑近路不好走，许遂行原来的计划是在太阳下山前找个破庙当落脚点，打算歇息一晚，养好精力再继续走，可怎么都没想到，这条往临秋台走的近路居然没有几座庙宇，他还是又走多了半个时辰，才找到一间只有两三个人落脚的破庙。
其实在此之前，他是遇到过一间的，可好巧不巧，那破庙里聚集了不少老、小乞丐，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刹就见到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，他险些以为是自己打搅了这些丐帮弟子“开大会”，急匆匆的关上门，招呼也没打便飞快撤离了。
此刻许遂行坐在庙宇中一角，从袋里摸出一些粮给雀儿喂下，才把脑袋靠在墙上。
正想阖眼休息，怎料一闭眼，眼前居然是那群“丐帮弟子”虎视眈眈的目光，这直接把他吓得睁了眼，片刻后他又合上眼皮。
他忽然想起，自己小时候也是个小乞丐，那时他跟着一个老乞丐走了快三年。这么一想，那一众“丐帮弟子”倒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凶神恶煞了。
毕竟曾经是同行。
他还记得，老乞丐几乎不说话，每天都带着他到处跑，有时跑到城东，捡别人丢的一个馒头吃；有时则跑到城西，老乞丐就让他看着面摊吃面的人，等对方一吃完，他便被指挥着冲过去抢一口汤喝；还有时，老乞丐会带着他到城外、郊外去，外头几乎没有人，但老乞丐会抓野兔，老乞丐抓了野兔，他就负责宰和烤。
想到这许遂行不禁无奈——想当年自己原来也是富家小少爷，可意外总是防不胜防。
三岁的记忆大多到现在已经不清晰了，但他清楚的记得，那时自己看到了一片接着一片的猩红，原因为何，他不知道，不过基本可以确定，他是没了爹娘了。
但他还是想知道的，后来有一年他问了老乞丐，老乞丐只是看着他，摸了摸他的脑袋，双眼茫然，带着他继续往前走。
现在想想，当年老乞丐异常得很。
开始那段时间，老乞丐身上有点银子，一日两顿俩人都不会把自己饿着，可到了后来，老乞丐渐渐就不吃东西了，银子也没了，成日浑浑噩噩，像丢了魂一样，不过怎么走，他都会牵紧许遂行的手。
老乞丐原来去哪都一定要带着他，可是有一天，他找到了云剑宗的路，领着许遂行一路往山上走，靠近山门时，他不敲门，让许遂行也老老实实坐在自己身旁，就这样一直等。
大概等了半日，太阳从头顶落到西边，刺眼强光化作一道殷红的夕阳，云剑宗才急匆匆的跑出了几个年轻人，其中就有他现在的师傅，就是那位观云道长。
那天老乞丐就牵着他的手，默不作声地将他带到了观云面前，把手塞进了观云的手里，又从观云手中接过一大把像银票的东西，随即转身走了。
许遂行当时觉得自己是被卖了，他觉得这个老乞丐好没良心，他当时想，就算是猫儿狗儿，养了三年总会有感情的，他怎么就为了一把银票把自己卖了呢？
于是他当即就要挣脱观云，他想追上那个老乞丐一问清楚，可对方的手太大、太有力了，他没挣脱开，想骂娘，却感觉到几滴温热落在了手臂上——这个大人在哭，他望着老乞丐离开的方向泪流不止。
那时许遂行又觉得，或许老乞丐有说不出口的苦衷呢？
于是乎，他不挣扎了，他开始跟着观云，偶尔会问老乞丐的事，但观云从来不答，到了后来，他也就不再问了。
从前的记忆飞速流过，许遂行眼皮稍动，感受到眼皮之外有一阵微弱的光。
他忍着困乏抬起眼皮，见熹微入窗来，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回忆之时陷入了沉睡，还将回忆带到了梦里。
这样一梦，自己的童年时代还真像是大梦一场。
破庙中除了他已经没有旁人了，那些来落脚的人在阳光出现的第一时间便再度启程，唯有许遂行，一觉睡到不知什么时辰。
他往那破了两个洞的窗棂向外看，对飞到房梁上的雀儿说：“我猜此刻是巳时三刻左右。”
雀儿“叽叽”两声，许遂行听懂了它的意思——雀儿回答他时，叫一声是同意，叫两声就是不同意，要是一直叫，那不是在抗议就是在骂人。
“那就是巳时八刻？有点晚啊”
“叽叽。”又不是。
往后不是，那许遂行往前猜：“刚到巳时？”
“叽叽！”还是不对。
“你等我清醒一点再到外头去看吧。”许遂行将算不清时间的问题算在了脑子迷糊的问题上，脑袋往墙一倒，好似有个要睡回笼觉的意思。
“你再往前猜一点，那时间就差不离了。”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头传进，许遂行刚抬起半只眼皮，一个黑衣男子轻轻推开破庙大门，看见许遂行的那一刻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，“我还道是谁在这里头猜时辰呢，原来是遂行哥啊！”
许遂行两只眼皮都抬起来了，他撑起身子，眉宇皱成山川，脸上困惑又意外，“段山柏？你怎么在这？”
只见段山柏双手一拍，一副又惊又喜的神情，“我还想问遂行哥怎么在此呢!看来我们这是巧啊，这是缘分！”
“巧什么？你不是要去南边？怎么往东来了？”许遂行有一刹的怀疑，怀疑段山柏是不是故意的。
“我已经去过南边了啊。”段山柏睁着无辜的大眼睛，“你来外头瞧瞧啊。”
瞧什么？
段山柏已经走到外头去了，许遂行因为疑惑，就从地上爬起，跟着出门。
出门的第一眼，他便看到一辆不算豪华、但也不会颠一颠就坏的马车。
段山柏：“你看，这是我到西吴镇去租的！西吴镇也在云剑宗南边，我往南走，走完了又想往东走了，没有问题吧！”
许遂行干脆也不和他兜弯子了，“你是故意的！”
段山柏抬了抬眉，斩钉截铁道：“我们这是有缘。”
“你这人，你就赖上了是吧？”
段山柏忍不住笑起来，重重一点头，大方承认：“对，我就是赖上了。遂行哥，上马车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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