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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 家狗(下)


秦望舒眼神飘忽了一瞬,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管是人还是狗,只要有思维的生物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自由的。她或许掌握了张雪的生杀大权,但她控制不了对方的心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一个探查,有没有张雪结果都一样。更何况,张雪对她,另有用处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天虽然是阴沉得随时要落下,但体感却颇为舒适。她走得不快,一脚一脚,踩得分外稳当。

        夏波自昨夜去找金依瑾后,这是第二次,他不像是自述的那样对金家不放在心上。在秦望舒理解中,金家手握大批商铺,日进斗金也不为过,却缺少武力仰仗,所以金家投靠了叶大帅,成了一条狗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对,是小金库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事实就是叶大帅不缺钱。乱世出英雄,英雄也是强盗,只要有武力能搜刮的民脂民膏比想象中还要多很多。金家对城中绝大部分人是庞然大物,可在叶大帅眼里,不过是没牙的狗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条膘肥体壮的狗没有牙,下场自然是被众人瓜分活吞,所以金家这一步走得极其聪明。有了叶大帅的庇护,金家就像是那得到了营养的树,立马抽枝发芽,到如今枝繁叶茂。

        纵使金家再会赚钱,有能力的狗上了天也不过是狗,夏波不用如此在意,除非——这条狗的主子在意。

        秦望舒拧起了眉。

        教堂存在的时间比大多数人想象中还要久,久到叶大帅还只是个玩泥巴的光屁股小孩,教堂就已经成立。后来叶大帅成了军阀手下的一个小军官,教堂依旧不变,再到他取而代之成了大帅,教堂仍是如此。

        根错交杂,表面上教堂与叶大帅势均力敌,实际上那不过只是展露在世人面前的冰山一角。所以她不在乎,不在乎金家,不在乎夏波,但教堂在乎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不知道教堂的图谋是什么,至少在这么多年的相处下,她相信神父正如他所展示的那般,是一个正直、无私、虔诚乃至天真至极的好人,而教堂也似乎如此。

        身为猛虎,细嗅蔷薇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暗自冷笑,可能吗?现实吗?

        弱小便是原罪,张雪有罪,金家有罪,那个曾经的她也有罪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又想到了张雪,这条连嘴上老实都做不到的狗,又一闪而过金依瑾那张鲜活骄纵的脸。她们都是牺牲品,是这个潦倒世道下的产物,身不由己,怪不得别人,只能怨命不好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思绪千万,但目光始终是在泥泞的山路上。这段路说长不长,昨夜里却觉得恍若隔世,说短,她也看到了高跟鞋留下的痕迹。

        小小的方形是金依瑾的,她个子不高,甚至比张雪还要矮上一些,这与她母亲有关。秦望舒记忆中的金夫人格外玲珑,站在还年轻时的金老爷身边活像是父女,可样貌却生得不错。

        金依瑾遗传了母亲的美貌,同样继承了母亲的矮。她自觉是富贵人家的小姐,理当眼睛长在头上,所以身高便成了她心中过不去的坎。

        高跟鞋的出现,令她欣喜若狂。所以街坊谁都知道,金家大小姐,最爱的就是逛鞋铺子。有人曾猜测,她有整整一间屋子的高跟鞋。

        秦望舒也曾因为好奇,偷偷对比过,金依瑾在华人中并不矮。大抵是金家多年的教养,身姿格外窈窕漂亮,所以她看上去远比她实际身量要高挑不少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盯着这突然冒出的高跟鞋印,走到山坡边下望。树木郁郁葱葱,空气新鲜,一切都十分正常,只是——她看着脚边这新鲜的痕迹,退了两步确保自身安全后,才取了点泥,在指尖搓了搓。

        细腻松软,可能是夏波。她直起身,拨开山坡边的歪脖子树,果不其然看到了泥印子。从下面的树干一直到山坡路边的树枝,方向有正有反。

        金依瑾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夏波来时说的第一句话。

        坡的高度摔不死人,更何况有树枝作为缓冲,除非金依瑾摔下去时撞到了脑袋。她摇了摇头,觉得不对,这点高度哪怕是磕到了脑袋,也无法构成脑死亡的条件,更何况这树上没有血。

        除非夏波骗了她!

        秦望舒摇了摇头,不对,夏波不是这样画蛇添足的人,一定是她漏了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盯着树上的脚印,突然发现了一点,脚印上的泥土似乎并不均匀。她估算了一下距离,伸出一只脚在树枝上踩了踩,有一些泥,但很轻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又加重了力道,这次留下的痕迹多了些。

        但这还不够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四处张望后,确定没人,便直接踩上了树枝。树枝上突然多了一个人的重量,立马下压,但秦望舒却站得稳稳当当,脸上不见一丝害怕之色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来回在树枝上走了几遍,除了最开始那一脚让树枝晃动外,竟没再惊扰分毫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人走路是有习惯的,步伐大小,轻重缓急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固定的,就像是她现在,不管走多少次,留下的脚印都是浅浅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相信夏波的身手,所以浅的脚印必然是他的,另外一个重的——必定是手脚不利索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想到了蔡明,他虽然是贪生怕死之辈,可到底是金依瑾的伯父,纵使万般不愿也不至于样子都不做,但若要是说尽心尽力到爬树,也不至于,而秦家村村民事从劳力,定然是手脚灵活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能是蔡明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结论让她心里一阵失望。她瞧了眼树下,走到树干处直接翻身而下,利索程度半点不差夏波,只可惜无人看见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转了一圈,没有任何发现,倒也不觉奇怪。她想到了蝴蝶结上那点散开的泥,一时间又不确定起来,但转念一想,金依瑾和她有什么关系呢?

        山林连绵不断,一眼望不到头。金依瑾无论是运气好还是坏,死不过是早晚罢了。秦望舒生出一点嘘唏,是神父的教诲,但很快又转化为鳄鱼的眼泪。

        总总一切都化为一句:与她无关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三两步登上了树,一抬眼就看见了山路,突然间挑了下眉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就这么扒在树干上,树枝是她手的着力点,拉扯让她手背上已经结痂的牙印再次崩裂,但她的注意力全然在了那块略凹的山路处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记得,这个地方有金依瑾的脚印,也记得昨夜的手就是从这里冒出。

        山路不平或许是常态,先入为主的观念让秦望舒下意识忽略这点细微之处,但从她现在的角度看过去。周围几乎处于同一平面时,就这块凹了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眯了眯眼,确定位置后,直接翻身上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处于正面时,这点凹陷并不明显,像是自然形成也像是人为造成。她捡了一根树枝,狠狠插进去,起初很紧,她不得不两只手用力才得以艰难进行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没过多久,秦望舒就觉得手上一松,惯性让她直接把树枝插得只留了个头。她有些动容,但为了确定仍是又捡了一根树枝再次尝试,依旧如此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血液突然沸腾起来,像是多年前在教堂发现《物种起源》一样,这种刺激与兴奋让她毛骨悚然,以至于神魂颠倒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突然捂住了眼,愉悦地笑出了声。

        张雪抚着额头见秦望舒身影彻底消失后,便站直了身子。像是要把之前的屈辱都洗刷,这次腰杆前所未有地挺。她看着被秦望舒抹去的痕迹,眼里闪烁不定,最后拳头一捏,终于下定了决心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所有人的住宿都是由夏波安排,张雪之前只当秦望舒运气好,分到了最中心的村长家,而自己怕是惹了夏波不喜,所以住在村子最外边的秦苏家。

        蔡明和夏波两人位置相当,虽不是秦老爷子家那样极好的位置,却也在里边。但细分之下,夏波与秦望舒的位置又靠近许多,而蔡明与她更近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夏波眼里,秦望舒是教堂的人,当属心尖尖上的人,他自己其次,蔡明和金家的关系也有点分量,就属她最命贱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站在门前,与夏波只有一门之隔,火热的心就这么冷了下来。她踌躇了一会儿,觉得就这么算了吧,正要离开时,门突然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入眼便是夏波俊美无俦的容颜,张雪从未如此近距离感受过,胸腔内的心顿时猛烈跳动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豁的就想起坊间传闻,叶大帅眼前一红人模样生得极好,貌若潘安,风光月霁。不少高官家的千金趋之若鹜,只可惜女神有意,襄王无情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凝神屏息,狠狠掐了自己一下,才强自镇定的拉开距离,道:“我手里有你想知道的,我们做个交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夏波扬起眉,道:“三姓家狗?”

        张雪恍若未闻,仰着头道:“你不想知道秦望舒对你隐瞒的事情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狗这个词,虽侮辱人,听得多了却也和人这个字没区别,只要能让她活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夏波嗤笑了一声,猝不及防间掐住了张雪纤细的脖子。他手掌干燥粗糙,但却能清楚地感受到手中脖子的娇嫩,汩汩的血液在里面流淌,只要他稍稍用力——

        眼前这条鲜活的生命就会终结在如花的年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可以做交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听见张雪的声音微微发颤,连带着掌中的脖子也一阵轻颤。肌肤相贴的美妙自带难言的暧昧,饶是夏波也忍不住细细感受了下这绝妙的滋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先说说。”纵然美色当前,他仍是清醒谨慎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山神寻人靠气味,金依瑾身上是玫瑰味的香水,秦望舒也有。”张雪说得又快又急,她感受到了脖子上的力道在加重,生存的空气一点点被挤压,那种濒死的恐惧再次浮现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话刚落音,脖间一松,就跌坐在地。她丝毫不怀疑,夏波刚刚是真的想杀她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抱住了自己,心里的恐惧越来越甚,最后竟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起来。秦望舒是最安全的,没有那一刻这个念头如此清晰,那些不甘和屈辱在生命的威胁下,也轻如鸿毛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看见面前这双脚动了,紧接着敞开的大门嘭的一声重重关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恶心!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清楚地听见了夏波的声音,清朗又带着少年郎的不知世事,所以残忍到极致,也屈辱到极致。与这样的夏波相比,秦望舒又算什么呢?

        她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,却又怕惊扰屋内的人,只能死死咬住袖子。她第一次觉得,人命生来就这样轻贱,母亲当初就不应生她,生她也不应护她。

        或许,她早该死在瞎子口中的那个冬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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