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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山崩了


  陈平正做老师比较在行。处理暗箱操作的事情,不知深浅。那匹马卖了,由于操之过急,就在鲁浪城的骡马市场上出手。没有用一点办法。十几年了,没什么风声。怎么突然因为一张马皮,反倒招来了麻烦。在鲁浪,刘西北是小有名声。死脑筋,一条道走到黑。估计他也不会就此作罢。有一条他可以放心,安云初死了,所有的秘密都被他带去了坟墓。就算是找到白马,他刘西北也翻不起什么大浪。

  石诚现在是陈平正的一块心病。为了证实他的父亲没死,去三角地寻找空坟,到处投诉,招人讨厌。

  石诚有了市长的支持,信心满满。证明石子金还活着,对谁讲都是善事,又不会伤害别人的利益。只讨一纸文书,谁见他都行。他兴致勃勃地去见陈平正的秘书。

  陈平正的秘书不让石诚到公司里去,只在宾馆的咖啡厅开了个位。陈平正秘书也算客气,坐下便说:

  “说吧。”

  谈话前没有预热,陈平正的秘书这么一张嘴,石诚觉得突兀,他来不及反应,就说:

  “我爸还活着,你们都说他死了。”

  陈平正秘书不由得哑然失笑,他用食指往上推了推眼镜,对石诚说:

  “你的爸爸是谁?我还不知道。又是谁们说的你爸爸死了?”

  石诚一愣,心里暗窝着一口气。人命关天,一位在他们公司做工的人死了,才过几年,这就忘了。求人的事,不容生气。石诚顿了一下,他说:

  “我爸叫石子金,在你们公司的工程队里做饭。公司的大老板是陈平正陈总,说我爸爸死了,还在三角地筑了坟。”

  “这事陈总说了。当初修公路,工程都承包出去了。这事你找工程队去。”陈平正的秘书一字一板,说得很清楚。

  “工程队都解散了,你让我怎么找?”石诚上火了,但是,他压住了,心平气和地说。

  “那我们就没有办法了。公司这么大的,都来找,我们怎么帮你。”陈平正秘书说。

  “那你们总该知道,三角地前的那个标段是包给谁的。”石诚想好了。他就是要找人。工程队解散了,人还在,活人证明石子金还活着,应该容易。万不得已,把石子金带过来,当面对质,大家看看石子金是活着还是死了。石诚追着秘书说。

  陈平正的秘书不言语了。他低头沉思一会儿,起身出到外边打电话。良许,他返回来说:

  “安云初,你可以找他,这个标段是承包给安云初的。”

  这就行了。只要有人知道石子金,证明一下,不是什么难事。可是这个安云初,日下身在何处。是得弄清楚。他说:

  “安云初的家在哪儿。我怎么找?”

  “这我就不知道了。”陈平正秘书思量着说:“问石子金,他们是一个工程队的,应该知道。”

  陈平正的秘书很轻松,三言两句便把石诚这个老实蛋打发了。当即返回公司,给陈平正汇报。

  证活人活着,石诚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。想必应该是困难的。好在自己的爸爸活着,找他老人家,问问便知道安云初的去向。

  石诚请过刘西北吃饭。刘西北就要离开南国茗城,他觉得石诚这人,诚如其名,是朋友,可交。刘西北是沙漠汉子,秉性耿直。他请一顿,自己也当还其一餐,约石诚吃饭。

  石诚觉得回四川高铁是下午的,尚有时间,应约来到了排挡。刘西北要请石诚喝酒,石诚不会。刘西北想着,男子汉大丈夫的,不会喝酒,多少有点扫兴。

  刘西北的心情不好,分明知道当年学校里就一位陈老师,马皮主人直指卖马的人就是陈老师。结果,陈平正老师却矢口否认。有希望的线索,明明白白的,却中断了。他要借酒浇愁,仰头就是一大杯酒。

  石诚看出刘西北不悦,想劝他几句,自己又不善辞令。是朋友么,不劝又不行。他说:

  “兄弟,不顺么?”

  刘西北点了点头,他说:

  “分明是他,但是,他却不认,你说怎么办。”

  “有这事!做人也太不地道了吧。”石诚吃惊,世上还有这样的人,这不是在耍无赖么。他说:

  “你呢?”刘西北问石诚说。

  “还好,让我去找安云初......。”石诚说。

  没等石诚说完,刘西北伸手拦住。他疑惑地说:

  “你说什么安云初?”

  在沙漠鲁浪,提起安云初的大名,几乎无人不知。他是沙漠巨匪。提起姓名,令人胆寒。刘西北忽然觉得,自己可能是酒劲上来了。中国之大,重名的事不足为奇。他却又泄气一样地端起了酒杯,他又说:

  “撞名,很可能是撞名了。这个安云初有多大的年岁?”

  石诚觉得奇怪。安云初么,一个工程队的队长,值得刘西北如此大惊小怪的。他说:

  “我爸爸认识,当年在工程队,他是队长。多大岁数么,就不知道了。”

  刘西北释然了,为自己的不谨慎脸红。他说:

  “见了安云初,把情况给我说说。我还以为是我们鲁浪一带的沙漠巨匪呢。”

  吃完饭他们握手道别。人尽如此,越远的朋友,就越是稀罕。相隔几千公里,谁知道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。

  石诚回到了望归村,看见了石子金,异常兴奋。他说:

  “爸爸,市长支持咱。等着拿到证明,就把那空坟平了。”

  石子金本不打算让儿子去平空坟,他觉得这里边有猫腻,不那么容易。只要人还活着,证明不证明,他都活得好好的。住在大山里,有了身份证当然方便。就是没有身份证,他也不觉得有太多的不方便。费那么大的力气,何苦来着。

  “好办就办,不好办也没关系。”

  石诚是一定要办的,乘船坐车,都离不开身份证。有哪个车户船户愿意拉着死人跑。再说了,爸爸也该办理老年补贴了,还有很多很多的事,都得证明石子金还活着。这很重要。他说:

  “过两个月,您就可以办理老人补贴了。”

  石子金眼睛一亮,那可是真金白银,是一笔到手的钱。他不知道,这个好处,也得证明自己活着才行。他说:

  “那得办。现在还有什么难处?”

  “没有了。我去了南国茗城,找到了陈平正。他说找安云初,安云初是你们工程队的头儿。”石诚兴致勃勃地说。

  石子金沉下了脸,双眼呆呆地注视着前方,摸索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,叼在嘴上。有些事,暂时还不能告诉石诚。

  当年,石子金在工程队里做厨师。他们的工程队在万山市承包了一个标段。工地正好对着大山的一个凸出部。

  蜀中的秋天多雨,沥沥拉拉,下了一个多月。雨像哭泣,时大时小,不得停歇。

  天下雨,无法开工。不开工干活,工人们就拿不到工钱。就连石子金这个做饭的,也不免感到忧愁。

  石子金在厨房里切菜,咝咝咝,外边的风忽然吹着斜雨,雨线都躬着腰。这风声真怪,石子金放下手中的菜刀,从厨房里出来。他望望天,又注视着风吹的斜雨。不对,这不像风声,更不是雨声。石子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。他注视着凸出的那座山,大山巍峨挺拔,岿然不动。坏了,让斜雨弯腰的不是风,是一股气流,震动产生的气流。他睁大了双眼,惊恐地大声吼道:

  “快跑。是地震。”

  人们从屋子里冲出来,闯进雨中。大家都顾不得脚下的泥泞,跌倒了爬起来,爬起来又跌到。不要命地四散逃窜。也有人向大山的凸出部那边跑。

  嘎嘎嘎,大山在撕裂,巨石崩裂的响声。这种声响,似乎来自于大地的深处,是从大山的根部开始崩裂。山体动了,凸出部的那块大石上,有大树歪着身子,向山下倾斜。山洪过来了,泥水卷带着石块,自大山的顶部,向下倾泻。

  “不要向山那边跑。”石子金边跑,边吼,嗓子都沙哑了。

  向大山那边跑的人,这时看见了倾泻而下的山洪,折返身体,没命地向反方向逃窜。

  轰隆隆,低沉的巨响,震得人耳鸣。这不是雷声,是大山撕裂的吼声,是大山被压抑着的灵魂的喘息。大山开始行动了。看不见洪水,山皮像流水一样,驮着大树,驮着巨石,冲锋一样地向前移动,速度比汽车还快。半架大山,整整向前推进了几公里。

  终于,大山累了,它停了下来。凸出部的大山被一分为二,中间留下了一个硕大的空隙。山洪的峰头过去了,大山的缝隙间仍有泥水喷薄而出。它覆盖了几平方公里,在它的身体下,也掩藏了无尽的秘密。

  “好在没有开工。”不知道是谁,长出一口气,他说。

  山动的时间,正是工程队上午施工时。如果天气好,那可不知道有多少条人命被大山揽入怀中。是苍天救了他们。还好,工程队的人员没有伤亡,设备损失的也不多。

  工程队又在大山走不到的地方,搭建了新的工棚。一如既往,准备着重新开工。有人唤石子金过去。

  石子金的心里嘀咕,标段的位置,被大山占领了。工程队现在还施什么工。那么,就是善后了。没施工,就没有工钱。可是,他不一样,一个做饭的,别人干活不干活,都得吃饭。做饭的可是一天都不会闲着。估计工钱会少一点,这才让人把他单独叫过去。他进了工棚,那人说:

  “干不成了,工程队要散伙。”

  石子金不说话。散不散伙的,一个做饭的,天天都不闲着,给了钱再说。

  那人看石子金不言语,躬身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纸来,放在桌子上,用手展展平,抬眼看了一下石子金,他说:

  “石子金,你来工程队的时候没有签约,来,补签一下。”

  石子金拉过桌子上的纸一看,是协议书。字迹潦草,用手写的那种。在工地里干活,签字就是领钱。今天签字,莫非是被留了下来,心里觉得暗喜。协议书上写了什么,他看都不看,拿笔就准备签了。他说:

  “以前的工钱呢?”

  那人笑了,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信封,扬手晃了一下。糟了,石子金看那信封很厚。以前开资,信封就没有那么厚。一定是小钱,面额没有那么大。他问道:

  “工资全开?”

  “全开。比平常的还多。”那人笑着说。

  石子金怎么觉得这一位眼熟。工程队里,他也少来。是在哪儿见过他。石子金不想了,拿钱要紧。石子金就在协议书上签了字。那人把信封递给了他,他刚刚捏住了信封,那人又把信封抽了回去。质疑地看着他说:

  “协议书看了?”

  协议书石子金没看。那人至今没提到过要留他在工程队。散伙合同吗。字一签,钱一拿,大家各奔东西。协议书就是废纸一张。看不看的,都没啥意思。他说:

  “不看了。把钱给我,你说咋干就咋干。”

  那人看出石子金的心事,他还想在工程队里干活。他把信封收了回去,瞅着石子金说:

  “我劝你还是看清楚了。这上边可是有一条,自签协议之日起,你就得离开万山市。从今往后,不许踏入万山市一步。你清楚了?”

  石子金有点气,心里不平。在工程队里干活,让干就干,不让干就走。怎么就干涉起人的自由了。不许踏入万山市,这是什么协议。不公平。他又把手里的协议书翻开,仔细地看了,的确就有这么一条,不许他再进入万山市。他生气了,手有点发抖,他抬头瞪着那人说:

  “签了也不算,撕了就是了。我不干。”

  那人看签好了的协议书拿在石子金的手里。他忽然满脸堆笑,躬身又从抽屉里拿出来那个信封,把信封口张开,送到石子金的鼻子前,轻轻地晃了晃,他说:

  “签了吧,这钱都是你的。”

  石子金看见了。信封里不是小面额的钞票,而是大团结,红色的,厚厚一沓,少说也有三个月的工钱。他的心动了,看看捏在手中的协议书,又看看那人手中的信封。那可是红红的真金白银。他一咬牙,不来万山市就不来万山市了,把协议书往桌子上一拍,接过来那人手中的信封。

  石子金走出了临时工棚,他张开了信封口,想拿出来数一数,又觉得外边人多,怕被笑话。这交易划算,信封里面的钱,四个月的工钱都不止。不过让他签协议书的人怪,似曾相识,工程队里又没有看见过他。是谁呢。许是上边的大领导吧。

  石子金打点行装,他得回家,从此不再踏入万山市的地界。在回家的路上,那人的影子总是在他的脑海里萦绕。口音,石子金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凉。莫非他是......,安云初。到四川以后,石子金有意识地练好了当地的口音,他得忘记过去。

  事实上,石子金只能确定他是安云初。当年在雁丹图火并的时候,双方两拨人,他都认识。他在扮死的时候,冲上来一匹白马,他从眼缝里看到了骑手,就死死地记住了他的相貌。今天的这一位,就是白马骑手。

  在雁丹图的那个沙梁上,枪声慢慢地稀疏了,死的人太多,冲上来的和守沙梁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,剩下的都是近身肉搏。活着的也不露头,隐藏在死人堆里。他们的头儿负伤,大腿上咕咕地向外冒血,石子金爬过去,扯烂了内衣,帮着头儿包扎。

  头儿从怀里掏出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宝物,那枚西域铜币。石子金知道,这是楼兰王墓的信物,它的身上有秘密,和另外的两件合起来,便可以得到楼兰王坟的惊世财宝。可是他从来都没有看见过。今天,头儿把它拿了出来。石子金不是头儿,小头也不是。可是眼前都是死人,能看得见,活着的就是他和头儿了。

  “另外一件,在红柳滩村口的大红柳树洞里。我如果死了,你带着大家去把财宝取出来。”头儿忍着痛,把手中的西域铜币递给了石子金。他说。

  就在石子金要接西域铜币的那个瞬间,一马鞭抽了过来。他一个翻身,铜币掉了。眼前出现了一匹白马,只见骑手手起刀落,削去了头儿的脑壳。石子金滚进了死人堆里,他的枪里没有子弹,只好佯做死尸。

  石子金从眼睛缝里瞅见了白马上的人。两拨人中没有骑手,他是第三者。石子金眼看着那匹白马消失在了沙漠的深处。石子金是看见安云初唯一活下来的人。安云初的脸,在那一刻深深地留在了石子金的脑海里。

  但愿安云初没有认出自己。其实,石子金也是过于担心。战场上,有那么多的死尸,他们都没有看见过安云初,安云初又怎么能够认得自己呢。不过,石子金仍然心有余悸,为什么不让他踏进万山市呢。安云初在万山市,这不又暗暗地说明安云初是知道自己的。不可大意。石子金不踏入万山市,自有道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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