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魅影(一)

　　蜀中阳光妩媚，和风徐徐。

　　石诚拿着一根细竹杆，来到了三角地。三角地不大，左边是山，古柏参天。右边也是山，满山坡的竹林。不似蜀中的丛竹，竹林的竹竿很细，密不透风。

　　三角地的正面便是悬崖，人不敢看，深不见底。三角地里荒草很深，没过膝盖。石诚跳下了土坎，用竹竿拨着荒草。打草惊了兔子不怕，千万别看见蛇。

　　石诚没走几步，草丛中露出了半个墓碑。蜀中潮湿，经年雨水。石碑的棱角上有墨绿色的苔藓。乍一看见，很是久远。

　　忽然，道路上出现了人声。手持木棍，来了一位，又是一位，来了一大群。手里全都拿着木棍。

　　“你给我滚出来。”有人怒气冲冲地喊。

　　石诚一惊，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大忌。他来三角地，要找爸爸的坟地。坟地有主，是石子金，碍着别人什么事。他大声地对道路上的人喊着说：

　　“我找石子金的坟，不是做坏事。”

　　“格老子，还敢跟老子犟嘴，打他个狗日的。”有人火了，那帮人呼啦啦地跳下了土坎。

　　石诚慌了，他怕事，连忙丢下手中的竹杆。他手中的竹杆指头粗，那帮人手中的木棍比核桃还粗。他以为这样不是交械，是表明了自己不想发生冲突。

　　他们冲上来了。这不公平，他们人多势众，手持木棍。石诚孤单一人，手无寸铁。向正面冲肯定不行。石诚向后，右边人举棍堵住，左边的人在后边追击。石诚向左，阵势亦是如此。

　　有人跳起来了。他举高了手中的木棍，双腿劈叉，跳得很高。不料，功夫不好，落地时屁股早，棍子落的晚，一屁股墩在地上，疼得哇哇叫。他们的火更大了。举着棍，从上往下，或者左右扫荡，群起而攻之。

　　石诚惊慌地瞅着他们，慢慢后退。忽然，迎面的两位同时举棍，冲上来了。石诚冒着挨打的危险，迎头冲上，两臂舒猿，一边夹住了一位。石诚力大，夹得他们不得挣脱。面前的人不敢举棍打了。他们端着木棍，向前慢慢移动，直捅石诚的心窝。

　　石诚只能一步步地向后退缩。突然，石诚的脚后跟一松，他下意识地推开了臂弯里的两位。他一失足，推人的反弹力，使他的身体后仰，石诚滑落下了悬崖。

　　怒气冲冲，高声喧哗的人群突然噤声。大家都呆住了。石诚落下悬崖，必死无疑。看着事情闹大了，谁也没有了主意。有人转身向道路边跑去，失魂落魄地喊道，说：

　　“坏了，闹出人命了。”

　　人群忽然惊醒，全部转身向道路边跑去。乌合之众，仍有智者，他喊着说：

　　“三角地里有鬼，是鬼来索命的，鬼摄去了他。”

　　转瞬间，这帮人便从道路上消失的无踪无影。山间回荡着鬼来索命的呼喊声。

　　三角地群殴，没有人看见，石诚死不死的，没有人知道。为凶者自然不会报警。可是，三角地闹鬼的消息，却不胫而走。

　　新任市长石韬，明天才可以上任主事。他提前来到了万山市。市长石韬是平调万山市，人生地不熟，他想找人熟悉一下万山市的情况。好在有两位同乡，同在政府工作。虽然说也不是太熟悉，人不亲乡亲。是同乡，拉起感情来，便容易了许多。他请来城东郊派出所所长，他说：

　　“听说三角地闹鬼，那儿归你管。”

　　“大山里人封建，间或有人说鬼，说说就过去了。现在人都忙，没人在意的。”派出所所长不觉得有人谈论鬼事奇怪，他说。

　　“三角地偏僻，没有人烟，出了鬼事，你们没过去看看。”市长石韬作风严谨，他说。

　　“忙都忙死了，又没人报警。再说了，鬼事也不归我们管。”派出所所长并不在意，鬼事的确也不归警察管，他说。

　　市长石韬沉思了一会儿，他明白了，鬼与坟有关，转过头，问民政局的常刚山同志说：

　　“老常，坟墓可是归你们民政局管理。”

　　“恰好，坟墓就是由我管理。政府管理公墓，还有商家开发的坟地都在我这里。还有一大块，村里死了人，田间地头，筑个坟葬了，他们不上报，我们就不知道了。”常刚山是民政局的坟墓管理员。他的工作很有条理，讲得清清楚楚。他说。

　　“三角地那里哩？”市长石韬问常刚山说。

　　“那就不知道了，怕是私坟。再说了，我们管坟，又不管鬼。出了鬼事，不是我的职责范围。”鬼事，与常刚山无关。他说得振振有词。

　　现代人文化水平高了，偶然出点鬼事，大凡都是说说了事。茶余饭后，当做笑料，说完，随风就散了。

　　万山市上一任市长高升，市长石韬平调过来，不存在是竞争对手。上任前出了鬼事，不过是偶然碰到罢了。市长石韬谨慎，不想马虎，将来事到临头措手不及。他打发两位同乡回去，对秘书说：

　　“走，去三角地。”

　　秘书看着市长石韬，又转头看看窗外，有点为难，他说：

　　“天已经黑了，还没有吃饭哩。”

　　市长石韬看着秘书，诡谲一笑，他说：

　　“谈鬼心怯，你怕了。”

　　秘书一顿，他释然了，挺了挺胸膛，他说：

　　“哪有鬼嘛，没有的事，我不怕，胆大得很。”

　　“那好，咱们吃完饭就走。把那根红棍子拿上，鬼怕红颜色，还可以打草惊蛇。”市长石韬说。

　　月亮就在山巅，白云遮着，山间蒙上了一层光晕，朦朦胧胧，令人畅想。

　　市长石韬从汽车上下来，走到了道路边。他燃着了一支香烟，得等云彩过去，更明亮一点。这鬼，是白头发黑衣裳，还是黑头发白衣裳。据风闻，说什么的都有。

　　三角地有鬼事，又是晚上。市长石韬的心里也有点发毛。特意带秘书过来，以壮胆色。

　　云彩过去了，月光明亮。市长石韬把香烟扔在地上，用脚把火踩灭。他望着三角地，背对着汽车，喊着说：

　　“快，趁着月光，拿上红棍子。”

　　等了一会儿，他不见动静。这才转过身来，发现秘书仍旧坐在汽车里，动都没动，转身走向汽车，他得拿着红棍子。

　　秘书坐在驾驶位上，一条腿伸出车外，看似有点发抖，身体软得下不了汽车。

　　“不是说你胆子大，神鬼都不怕么。怎么就下不了汽车。”市长石韬一边从汽车里抽出红棍，一边嘲笑着秘书说。

　　三角地背依道路，两边被大山夹着。月光下从两山间望去，蜿蜒的山峦通往天际。阵风来自亘古，吹在市长石韬的身上，直打寒颤。

　　山口风大，撩起了市长石韬的衣襟。他什么也听不见，看三角地的荒草很深，扬扬手中的红棍子。此时此地，莫说有蛇，就是跳出一只野兔来，也够惊人的。

　　市长石韬，侧身探着，下了道路的土坎。三角地荒草很深，没过了膝头。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。三角地里并不平坦，他无意间踩上了一个土堆。起步向下，不料，脚下一滑，手便扶住了一个竖着的东西。

　　那东西冰凉，湿漉漉的，令人心悸。借着月光，仔细一看，是墓碑。这才意识到，方才踩在脚下的，自然就是坟头了。他的心里一凉，汗毛瞬间离开了身体。

　　原来三角地不止一个坟墓，是乱坟岗。难怪此地传出了鬼事。市长石韬想数一数三角地有几个坟墓。夜晚，光线不足，怕是他数也数不清楚。

　　忽然，市长石韬侧耳细听。三角地里仿佛有异动。一条黑影，从不远处的一个墓碑后蹿出。那条黑影的行动很快，忽地从市长石韬的身边掠过，疾速奔向道路上，他穿行在荒草间，荒草在他的身后沙沙作响。

　　“谁！”市长石韬惊得汗毛倒竖，他大声喝道。

　　黑影蹿上了道路，没命地向前奔去。月亮躲进了云里，那黑影的影子在道路上，显得很长。

　　市长石韬也快。他迅速登上了路基。那影子一回头，他看见了，不是什么鬼魅，是人脸。他大声喊道说：

　　“嗨，你是谁！”

　　那影子一转身，顺着大路向前奔去。市长石韬紧追过去，很近了，都踩住了影子月下投在道路上的头部。

　　月亮进了乌云，大山黑了，视线非常不好。市长石韬驻足，返回身跑向了汽车。他拉了秘书一把，觉得很沉，没有拉动。他要开车去追，秘书坐在驾驶位上，双腿发软，拉也拉不下来。石韬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，对秘书吼着说：

　　“唉呀，你坏了我的大事。”

　　第二天市长石韬上任。常刚山没有去参加欢迎仪式。他为人固执，做事不往人脸上看，板是板，钉是钉。他人缘不好，眼看都要退休了，仍然坚守在第一线。

　　也是的，常刚山做的是冷门工作，里外里的，就他一个人。如果去参加新市长的欢迎仪式，他就得关门。

　　有人来了。常刚山暗自庆幸，好在没有去参加新市长的欢迎仪式。他的这个清静衙门，今天就不清静了。他看着对方，问：

　　“什么事？唉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
　　农村人老相，来人说年轻，怕也快奔四十了。

　　“我叫石诚。给我爸爸办身份证来了。”石诚说。

　　常刚山不由惊喜。石诚、石韬，就差一个字，他就成了新市长了。许有什么亲属关系，市长一上任，这个石诚，便来办理什么身份证了。可惜，他走错了门。

　　“这里只收身份证。办理身份证找警察。”常刚山心情好，话里几多调侃，他说。

　　“这事您得管，大叔。”石诚认真地盯住了他说。

　　“讹上了是吧。这里管坟墓，不发身份证。”常刚山不悦，冲石诚认真地说。

　　“就是您管坟墓，我才找您。我在三角地，找见了我爸爸石子金的坟墓。”石诚说。

　　事来了。常刚山不由暗暗地佩服市长石韬。三角地有鬼，此鬼非那鬼。这不，找上门了。不过，他仍然一头雾水。人死了，还办身份证干什么。他不解地看着石诚，说：

　　“你爸爸在三角地有坟，还办身份证干什么。”

　　“问题是我爸爸还活着。有坟就办不了身份证。”石诚解释说。

　　常刚山的心里一惊。是谁做的这么个荒唐事。人活着，却给人家筑了坟地。他问石诚说：

　　“我怎么觉得这事这么绕的，你详细给我说说。”常刚山觉得费解，他说。

　　石子金办不了身份证，石诚不理解，找公安局，说人死了多年了。还买了保险，这事石诚一概不知。这才查到了三角地。果然，石子金的坟墓就在三角地。找民政局，消除记录，平了石子金的空坟。由民政局证明，石子金并没有死，才可以办到身份证。

　　常刚山明白了。连忙打开电脑，一页页地查找。在万山市，只要是埋了人，他都能查到。翻了许久，常刚山惊了。没有石子金的坟墓。他狐疑地又翻看一遍，对石诚说：

　　“没有。没有石子金的坟墓。可能是私葬，私葬的坟墓在我这里查不到。”

　　石诚转过去，盯着电脑的屏幕，他说：

　　“找三角地。石子金的坟地就在三角地。”

　　“也没有。”常刚山颓然地坐在椅子上，他说：“三角地也没有坟墓在民政局登记。”

　　这就是说，没有人承认石子金还活着。社会的档案里，没有石子金这么个人。石诚生气，他说：

　　“要么我把石子金本人带来，让您亲眼看看，他是不是还活着。”

　　“我又不认识石子金。你就是带来了，我也不能给他建立档案，又怎么能证明呢。”常刚山也是无奈，他说。

　　石诚万分沮丧，分明一个大活人，找人证明他还活着，却是无门。他要把石子金的空坟平了，把那个刻有石子金的墓碑拔下，扔到悬崖里去。那又怎么样，仍然是得不到一纸证明。他仰天长叹，谁能证明空坟的主人石子金仍然活着。

　　石诚无可奈何。闷闷不乐地走出了民政局的大门。行至市政府的大门口，几个小子迎面走来。其中一位，突然驻足，恐惧地望着石诚。良许，他忽然转身就跑，边跑边喊：

　　“鬼。真的是活见鬼了。”

　　侧面的另一位，这时也醒了过来，他惊呼道：

　　“是鬼，鬼出来寻仇了。”

　　那一群人都跑了起来，一时间，叫鬼声响成一片。不明真相的人群也乱了，全都匆匆离开。他们并没有看见什么鬼魅，但是有人见了鬼了，也许就是自己看不见。还是躲开为妙。

　　政府的大门口，也出来了不少人。常刚山也在其中。大白天的，突然有人呼鬼，还是在政府的大门口。咄咄怪事，在万山市，还是第一次碰到。

　　常刚山见石诚原地没动，他走过去，拍拍石诚的肩膀。他说：

　　“你看见了么，是谁在呼鬼？大白天的，影响治安。”

　　石诚苦笑笑，那一位，就是他在三角地夹在腋下的那个小子。他对常刚山说：

　　“我算是倒了霉了，爸爸的事还没办成，他们又想弄出个活死人。”

　　常刚山突感石诚身上的谜团太多。他对石诚说：

　　“你慢走一步，我们再谈谈。”

　　石诚气大。办不成事，净谈了话了，谈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。他没搭理常刚山，径直走了。折腾的时间也太久，他得找地方吃饭。

　　市长石韬在办公室里，但见一阵骚动。上任第一天，在市政府的大门口出现喧哗，看见有人逃离。不详的感觉袭上了心头。他跟秘书说：

　　“出去看看，是不是在闹事。”

　　秘书出去不久，便转了回来，说：

　　“都散了，现在没事了。听人说，刚才有人见鬼了。”

　　又是鬼。三角地鬼事，莫不是有人在后边推波助澜。在他上任之初，给他来一个下马威。他对秘书说：

　　“去，找一下当事人。”

　　“当事人都跑了。”秘书看市长石韬不悦，他小心翼翼地说：“不过，常刚山倒是知道现场的一位，可能是知情者。”

　　“去。请那位知情者过来。”市长石韬有火，今天他上任初始，情况并不十分熟悉，他对秘书说。

　　常刚山帮不了石诚，一时大意，并没有留石诚的电话。料不到市长石韬要找石诚。诸多遗憾，也是爱莫能助。

　　找不到市政府门前的当事人，有知情者也好。这个常刚山，粗枝大叶，连电话都没留。市长石韬一时失去了政府门外骚乱的线索。

　　市长石韬，只好回到办公室桌前，坐了，心中不免失落。

　　石诚郁郁寡欢，独自在排挡里吃饭。身后忽然一声猛喝，吓了他一跳。转身过来，看是他中学时的同学。许久未见，心底里泛起了一阵快意。他说：

　　“怎么是你，李敏，快，快来一起吃点。”

　　李敏白皙，身材高挑，一颗门牙微侧，嘴唇合不拢，更是漂亮。看李敏打扮的非常城里样，石诚不由脸红。上学时他们同桌，桌子中间划了线，石诚只用三分之一。李敏厉害，惹生气了还捶他的后背。石诚老实，永远不会和女孩子计较。

　　“快吃。吃完饭我请你喝冰粉。”李敏欣喜地对石诚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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